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这是截取了李后主词里的一句,原是说愁。民国的一个老电影拿来做了片名,就更升格到悲剧感了。但我却看这句子,是透着青春的喜悦。生命就像水,浩浩荡荡。早年在大巴山游历时,曾见峡谷中的河水,清澈无比,鹅卵石历历可数。那水流,真是有生命的。清纯而欢悦,永不消沉的样子。
  我那时年轻,前程虽毫无着落,却不颓靡,只是兴致勃勃地活,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。那时有年纪比我大一点点的青年,很担忧地问我:“你将来怎么生活呢?”这是务实派的典型思维,我心里暗自嘲笑,回答是气势磅礴的:“写作。前面总会有路。”
  写作,或者说文学爱好,是纠缠了我半生的一个魔。人总要有点信仰,我信仰的,可能就是这个了。我知道,所有深刻的痛苦也是因它而起。我在中途犹豫过。但是抛弃了它,又有什么更大的意义或快乐?
  我伴随着这个无影无形的东西,在由青年而壮年的这一阶段里,走得很坎坷。我是自己把自己边缘化了。在四十岁前后的年纪里,我没有去攫取,放弃了可能的成功之道,居然敢像年轻人一样地去流浪、憧憬。
  这流浪是文学者的财富。我的近乎冒险的攀援,终于有了眉目。我感到已经攀到了自己可能的极顶。但是,就在这时,心里忽而就有了老境。
  前面,没有什么在等待我了。一路上,又疏离了几乎所有的朋友。尘世所有的价值,在我这里,都有了重估,我不会再锱铢必较了。在开始创作之初,所追求的那个纯净,已经达到了。那么,生之意义今后又在哪里?
  一种极端的生活方式,使我脱离了所有同龄的人。再过几年,也许仅剩的朋友也要远去。“道不同”,我不能企望别人也极端化生存。
  在长途电话里与一个很知己的网友谈起种种,都感叹:“谁和我们是同类?”
  我可以从头再来,像其他人那样,为自己积累常规的幸福。我很幸运,还有机会。可是,那是我24年前就放弃了的模式。我回到起点,迟了24年再出发,不是荒唐了么?
  私心里,很欣赏张爱玲的处世,无论审美,还是生活,都达到极端。我知道她晚年的心境,必是“断弦有谁听”的孤清。古语说:“曲有误,周郎顾。”周郎既已不再,这曲,不唱了也罢。
  但我不可能有她那样的定力,可以承受心外与心内的枯索。
  我必须在人潮涌涌的街市上走,看青春的人们很舒展地在活,一边回想自己的当年,也曾如此过。是啊,看着青年们的欢悦,这就是意义。浪奔浪流,所有的老年人,可能都要从内心感激生命之流代代不断。
  我从小喜欢天文学知识,年轻时又看过一点古希腊哲学,我知道,人生不可“执”,因为整个人类都很渺小。所谓“意义”,几乎无解。唯一的幸福,就是年轻。
  当我不再年轻时,就让我注视年轻人昂扬的步履吧,感受这世界上生生不息的“新”。这,也许就是唯一的意义。